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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想我没办法知道,两位先生。你们没有……证件什麽的吗?据我所知,这样是不合法的。”
“合法”这个词一说出来,好像快把他们都逗乐了。
“你就配合配合吧,求你……”领班把我拉到一边拼命对我挤挤眼睛,“他们问啥你说啥就行,千万别问他们问题。前几天发生啥事了,大家心里都有数,咱们不少人还去捧场了。就算这几天也还在有这档子事。咱们厂子已经全叫人管住了,不许去。但只要你不主动提你参加了,认个错表个态,装不知道,大家就全当没发生过——他们人手不够,看守所都满了,已经抓不过来啦,真有下一步就得闹到开枪!你在这逞这个脾气,对大局没有好处不说,还把咱们大家伙都连累了,不值得。乖乖认错签字啥的就行啦!”
“怎麽样,考虑好了吗?好好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就是要个态度,别自找麻烦。”
“你们既不亮明身份,又不把话说明白,我想配合也很难啊。最近上头不是严打诈骗吗,万一你们是诈骗犯,跑我们工厂招摇撞骗怎麽办?对不对组长?他们给你看证件文书了吗,你就这麽相信了?”
组长低下头,擡起一只手,边摸鼻子边推眼镜,用袖子把脸挡了个严实,小眼睛向上滴溜溜转着,看看我,又看看那两个男人,半天放不出一个屁。
两个男人见我无动于衷,从桌下的包里翻出了另一沓纸,摊开了一张张摆在我面前——那是我和斯多利以及其他工友、网友的聊天记录。
“来看看吧,真精彩。里面一些词有些敏感,我们不太理解,怕误会了你,需要你来解释一下。比如,这里的『捅嗓子』,这里的『血站』这里的『乘法表』『镰刀虫胳膊』『汽车人压马路』,还有这边的『you know who』……都不是常见用法,是想指代什麽呢?哦还有,这些段落,是在分配人手,準备物料,组织非法集会吗?你们这个群,这些人,和前段时间的不当□□、间谍暴力活动、非法罢工有关系吗?”
说话的男人穿着老气的藏蓝色夹克,敞着怀,领口、口袋和扣子有明显的特殊设计,让他看起来更有些局里局气,肚子把里面的黑汗衫撑得紧贴桌沿,想必他弯腰是会很费力的。他的眼神不停在聊天记录和我之间梭巡,时不时用食指重重地戳响桌面,仿佛这会让他显得很有什麽官威。随着他“宣判”我的一条条罪行,他的手指力度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响。特别是最后一下,好像要得意洋洋地宣判我的死刑一样。我不想提醒他的是,可能因为常年抽烟,或是单纯的卫生习惯不好,他的手指头每戳一下,都能在白纸上留下一个不浅的髒污指印。
见我有一阵没说话,他可能以为,这些下作手段已经足够把我给吓住了——他们就是这样,都什麽年代了,还搞那套“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东西,用特务手段对待平民。对于他们认定敏感的东西,不教平民知道、不许平民谈论;即使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摆出一副“不敢知道”的臣服样子才行。
说来好笑,这种政治敏感方面的审查完全就是悖论——对于一无所知,根本无意冒犯“天威”的人来说,想完全规避敏感词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们就是“不知道”;反而对于那些“政治笑话”烂熟于心,对为何“敏感”知根知底的人,才可能有意识地“避讳”。很多人本来还不知道那好些“敏感”之处,但正是因为审查机制的存在,反而使得这些“敏感点”为更多人所知。
对于这样“愚蠢”的审查机制,更合理的解释是——这就是一个劳民伤财的服从性测试机制。直白来说,这些人倚仗的就是纯粹的暴力压制,套上一些禁忌、大局、外部敌对势力的壳子,实际上要的就是彻底控制与绝对服从。
对于无权无势的普通人来讲,这种拉大旗扯虎皮的感觉是相当迷人,但又极度危险的。当普通人成为这种权力游戏的对象时,很容易就会迷失在这种因未知而显得庞大的恐惧之中,自己就乖乖把“为什麽”“凭什麽”一类的话给咽回肚子里去。更可怕的是,对于从未品尝过权力滋味,又缺乏其他支撑自身主体性的人而言,被权力支配本身,恰恰是印证权力“万能性”的最好途径,他们在被支配时口头斥责权力,但却在内心深处渴求着权力。一旦有那麽一个机会,不论是凭借苦读数年的“科举”,或是凭借扮演出的宗教般的狂热,还是凭借对家人朋友的牺牲,对自己生命之外的其他一切珍贵之物的献祭,只要能获得哪怕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权力,只要能获得可以任意支配其他人,哪怕仅仅只是可以对具体的某一个人嚣张跋扈,哪怕是“被迫”的,他们都是完全能够豁得出去的。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