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半路,听到天桥底下说书的老头说起四九天寒,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不由得瑟缩一番,思来想去,又没忍住,买了两件袄,三件氅。
宋劣醒来的时候,棺材铺外,天色已晚,风雪卷土重来。
他躺在棺材里,身上的伤已经被包扎好了,那些用完的伤药罐像陪葬品似的,就这么洋洋洒洒地翻倒在他旁边,大大小小有十几罐,应该是下了血本。
他艰难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看见先前说他碰瓷与他结仇的人穿着厚实,手持一盏萤绿的灯笼站在棺材铺的大门外,似乎在等人。
他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一个方向,直到大雪将他的睫毛压地微微下塌。
悬挂在屋檐上的冰凌已经很长了,偶有一两根掉落下来,无声地埋在雪地里。
不知道为什么,宋劣看着这一幕,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就连常年沾染在眼角眉梢的戾气,也消散了些许。
借着月色,他看到四五只黄鼠狼排成一队,后一只叼着前一只的尾巴,井然有序地出现在那人身前。
为首的那只直起上半身,十分通人性地朝着那人鞠了一躬。
那人手执灯笼,亦是十分认真地弯腰回礼,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只狭长的木盒递过去。
黄鼠狼嗅了嗅那木盒,随后面色悲戚地围在一起,呜呜有声,似在哭泣。
去吧。在那人的帮助下,黄鼠狼们将木盒举过头顶,朝着来时的方向离开。
临走时,队末的一只棕黄色毛发的黄鼠狼再次朝着那人叩拜了一下,起身时在雪地上留下一颗金牙。
小小的脚印逐渐被风雪填平。
那人目送了许久,直到完全看不到那些小小来客,这才进了屋,反手合拢门,又用几块棺材板堵住缝隙里的风口。
姜染知道他醒了,只当没看见,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他疑心重,所以等他先开口。
先点燃火盆,将屋里熏出暖意。
这才一件接着一件地将那些笨重的大氅和袄从身上扒下来。
凝结在睫毛的雪珠已经化成了水,他拧了把热毛巾,从上至下轻轻按了按。
宋劣依然坐在棺材里,呆愣愣地看着他用热毛巾捂着半张脸,在暖光中,露出一双漆黑的杏眼,瞳仁里映出细碎浮光。
方才拿的木盒里装着什么?在观察许久后,宋劣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黄鼠狼的尸体,和它们是一窝生的,前几日出门看见它横死街头,就替它收了尸。姜染一本正经地回答,根本不把他当外人。
我见那些动物面目悲怆,仿佛通人性?
不管是什么,活得久了,自然通人性。黄鼠狼一族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它们的钱也最是好赚,今日我就赚了一颗金牙。
你这棺材铺,连畜生的钱都赚,岂不是很黑心?
可我这个黑心老板今日恰恰又救了你一命。
姜染说着,便开始当面与他计算成本:神吾堂的九转回魂丹,专治重伤,我费了不少功夫,才求得一颗,用在了你身上。除此之外,还有上好的伤药补药无数。
我身无分文,也没镶金牙。宋劣将他那番话回味了一下,等一下,为什么是又?
第3章 棺材铺(三)
碳炉烧地旺了些,姜染竟觉得有些热了。
他脱到只剩一件单衣,而后故作高深地道出了那段往事。
如此这般,后来,我把你送回到你母亲手中,由一个姓徐的保护你们入宫,听说他因为这桩事立了功,成了现在的骠骑将军。
我之所以与你说这么多,只是希望你明白一件事,若没有我当年这随手一抄,也就没有如今的你。
眼看着宋劣那毫无血色的脸将信将疑,有所动摇,姜染便又乘胜追击道:我观你面相,知你戾气缠身,寿数不长。前半生灾祸不断,万事不顺,说你是灾星,也不为过。若你有心摈弃前尘,留在此处,那么后半生,倒是可以换个活法,你可愿意?
姜染刚说完,站在柜台上装铜牛的陆乾再也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解释。
他的意思是,欠债还钱,正好店里缺个伙计,你得留下。这个伙计,你不当,也得当!
铜牛自诩金尊玉贵,好歹前世也是个皇上,如今却沦落到姜染手底下当伙计,每天说最骚的话,搬最重的棺,委实不爽。
早年明里暗里就督促过姜染好几次,想让他再招个伙计供他差遣,无奈账上没有闲钱,寻常人又对他们的棺材铺避之不及,所以不了了之。
如今好不容易来人了,定不能让他走了!
所以当姜染还在那里观你面相弯弯绕绕的时候,他直接跳出来开门见山了。
本以为铜牛这一大胆的举动会吓到他,可因为有了之前黄鼠狼的铺垫,反倒让他有了些准备。
他只是出奇平静地看了一眼铜牛,随后问姜染,你知我什么身份?
业帝十子,你居第六,虽有皇室血脉,可命格不够强硬,气运也差到了极点,所以那个位置,终究轮不到你,因为天命不在你身上。
天命不在我身上宋劣怔了怔,神情有些恍惚。
正当姜染想安慰他两句的时候,又听到他说道:最后一个问题,先生若能答得上来,我便留在这里当个伙计也无妨。
请讲。
先生可知,如今的天命在谁身上 ?
大业七皇子,韶则。
韶则出生时,宫墙之内一道金光直冲天际,刹那韶光漫天,处处祥瑞之象,他亲眼所见。
听到这个名字,一直面如死灰的宋劣忽然释然了。
原来是那个鸟痴
姜染本以为他会再纠结一会儿,却没想到那人很快就自己看开了,从棺材里爬出来,对着他十分谦卑地行了一礼,在下宋劣,还未请教,先生的名字。
他这态度转变地挺突然的,这会儿温顺的模样与那眉间的戾气十分不相衬。
姜染。
他不认为这个人是真心想留下来。
不过是被人追杀,无处可去,在这里躲避一时罢了。
姜染对着地上的铜牛随手一指,这是陆乾,也是我棺材铺的伙计。
宋劣十分自然地接过话,放心,我与他平起平坐,定不会欺负他。
铜牛瞬间不乐意了,诶,朕发现你这人蔫儿坏,朕先来的,凭什么你能和朕平起平坐?
在铜牛不满的聒噪声中,姜染打了个哈欠想去睡觉,临走前十分贴心地提起一捆柴火丢给他。
今夜你就睡在这里,天凉,冷了就添点儿柴火。
五更天,天边翻出一线青灰,日光还在犯懒,雪树银花藏在浓重的雾霭里。
没能等来日出,浓云已经来势汹汹,笼罩半边天地。
天气不好,却并不妨碍今日庙会赶集。
马车忙忙碌碌地从门前驶过,摆摊的商人为了空地的归属起了口角,杂耍班子里的卖艺人轻咳一声,挑灯往脸上抹着浓重油彩。
宋劣一夜未睡,住在陌生的地方,总要时刻防备。
长夜难熬,起先还能烧点柴火取暖,等到柴火烧完了,就只能缩在棺材里熬着。
这天迟迟不亮,宋劣只觉得浑身无力,胸前伤势未愈,如今好像又染上风寒,饥寒交迫间,终是有所松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等到晨雾消散,满街喧哗之时,姜染裹着层层冬袄,一边搓着手,飞快地穿过冰天雪地的院落,准备开张。
屋子中央的火盆早已熄灭,柜台下的铜牛还在打鼾,至于躺在棺材里的那位,毫无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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