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璎,君知行安慰她道,其实你的毛诗学得不错,师父都夸你有天分,只是最近落下了,没关系,我哥每次听得最认真。
苗璎璎话没有听完,一股不祥的预感蹭的从心底蹿了起来,她来不及反应,张皇地一抬眼,只见君知行已经热情地一把夺走了他身边兄长怀里抱着的功课,唰地箭步上前,一股脑揣进了她的怀里,不等她拒绝,又兜了一把,让她赶紧拿好。
这些都是好东西,上面是我哥做的详注,借你看几天。
苗璎璎连忙说不用了。
君知行眉头一撇:怎么,你看不起我哥?不是我吹,他很小的时候,就能将《论语》《礼记》倒背如流,如今这只是区区毛诗而已,不在话下。
苗璎璎自是不敢看不起三殿下,可她觉得,君至臻会不会有点儿记仇啊?她敢说一句不接,他后头不知道怎的报复自己。苗璎璎吓得脸色一白,更加不敢去看君至臻脸色,匆促地道了一声谢,转头就奔了出去,将他们远远抛在后头,一出书斋,就急忙上马车催促车夫尽快策鞭。
君至臻在《诗经》被夺走之际,慌乱间却没拿回来,他怔了一怔,直到那本书已经到了苗璎璎的手里,被她揣上带走了。
哥,你不会是小气得舍不得吧,就借璎璎看一看嘛,也不会少块肉。
君至臻因为怒恚,右边的眼睛充血一般变得猩红,额角青筋浮露:你给我闭嘴!
兄长君知行有点吓傻了。
你凭什么君至臻吼道,蓦地,像是想到了别的事,声音就低了下去,哂然推开了君知行离去,你有意思么。
苗璎璎捏着那本《诗经》,战战兢兢地回到家中,将其搁在书案上,恨不能连上三炷香去去霉运。
神佛保佑,一路上因为紧张,她的手汗居然把君至臻视若珍宝的东西打湿了!他嗜书如命,要是被发现,苗璎璎想自己还哪有活路可走?
南轩窗外,最后的那一缕夕阳还贪恋凡间眷眷不肯离去,从半开的窗缝里斜照进来,正挂在苗璎璎的梳妆镜台前。
苗璎璎穿上木屐,小心翼翼地捧起《诗经》,来到窗边。
强行抖擞着,将书页按在镜台上摊平。
恰逢一页,写道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伴随书页的展开,一条红色的绳子,夺人眼球地,如一点火星子轻快燎过眉睫般地沿书页滑出,滚落在地。
作者有话说:
真真的暗恋到头了,瞒不住了!
第15章
苗璎璎刹那间以为自己又无意中损坏了君至臻的东西,心跳都停了,大气不敢喘一下,哆哆嗦嗦地将东西拾起,仔细端凝,发觉手中所握的,竟是一枚书签,轻细的银身用断裂的红色头绳包缠了一圈又一圈,尾端编织成比目鱼尾结,煞是好看。
那头绳经年日久,看着有些旧了,绳端套着两枚扁豆大小的猩红珊瑚珠,倒是看得出打磨得圆润饱满,因为时常把玩,色泽依然清莹剔透。
这根头绳有些熟悉,苗璎璎仔细盯着它看了又看,记忆飞快地搜寻着。一些美好的,不好的记忆,在那她脑海中霎时纷至沓来,犹如潮涌般将她淹没。
这是她小时候惯常戴的头绳,怎么会在君至臻的手里?
已经模糊的回忆里,母亲常用她白皙腻理的皓腕素手,将这根红彤彤火一样的头绳为她缠在鬏鬏头上,那手柔软有温度,像三月香软的微风,在她的发丝间轻盈地穿梭,总是很轻松地便将她小时候毛燥燥的头发搭理得井然顺滑,事毕,母亲搬来一面闪着淡黄的光泽的菱花镜,里面映出她粉扑子似的脸蛋。
那时候,苗璎璎总会因为头绳上那两颗闪闪发光的绯红色的珊瑚珠臭美,得意洋洋很久。
可是没过多久,她就把那根她头绳弄丢了。
太液池落水之后,醒过来便看见母亲担忧和脸庞,她哇地一声,只记得哭,直直地扑到了母亲怀中,余悸未消地任由母亲将她背起,就那么出了宫。
回到家,苗璎璎才想起来,她的珊瑚珠头绳不见了。苗璎璎大急哭个不停,母亲一直安慰她,问她缘故,怎么会落水,苗璎璎说是被人推下水的,母亲也感到极为愠怒,连问是谁,苗璎璎答不知道,母亲就托了人一面去找头绳,一面在禁中打听消息,是谁将璎璎推下水的。
可惜头绳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猜测是沉入泥淖里了,人倒是摸清楚了,就是禁中的三殿下。可惜苗璎璎因为一想到他就害怕,这种恐惧的情绪令她不敢再去回忆落水那天发生的事,导致后来珊瑚珠头绳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打死苗璎璎也没想到,头绳在君至臻的手里,而且,现在,就从他平日里惜之如命的书里掉了出来。
红绳已经断裂,但看得出打理的痕迹,只是掉落出来时,绳头有些松动。
苗璎璎重新将它缠上去,力求恢复完好。可是她忍不住一边缠一边想,君至臻收藏着一根平平无奇的头绳作甚么?
大梁国君膝下的皇子,怎么也不可能是贪慕红绳上的两颗稀松平常不用费什么钱就能买到的珠子吧?
忽如一粒石子砸入平湖,毂纹暗生。苗璎璎霍然心跳急速,再也不能平静。
暮色涌动之间,廊檐下飘摇的灯笼撞击着石柱,发出轻轻的碰动的声响。风灌入窗中,怂恿那几张书页,纸张瑟瑟作鸣。
苗璎璎连忙扑上来,双肘压住纸页,但也无意之中瞥见这一页的内容。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那南山生长的乔木啊又大又高,树下不可歇阴凉,那汉江之上穿梭的游女啊,想去追求却不可能。
苗璎璎虽然上课时会走神,可是她明明记得,今日老师留的功课是《采薇》,干《汉广》何事,君至臻号称书斋弟子第一,会将书签放置在并非功课的这一页吗?
而且这是一首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情诗,想去追求心爱的女孩儿却不敢上前。
她不禁有几分好奇地心想,君至臻这种冰棱子也有求而不得的心上人吗?
接着苗璎璎就看到了上面的字,那如行云流水般规正又恣意的笔迹。
谁谓河广?一苇难杭。
石似玉也,璎璎琅琅。
苗璎璎扒开自缝鉴定了一遍又一遍,确认了这是自己名字带的那个并不常见的璎,霎时间苗璎璎的心快从嗓子口,不,从鼻咽管里直蹦出来,呼吸不得。
怎会是她?被君至臻藏在字缝里的人,居然是她。
苗璎璎脸一阵发热,既羞,更恼,还有惊恐,还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感觉,她一直害怕的人,在她心里犹如洪水猛兽,就连君知行都说,他的哥哥为人冷漠不近人情,就像一把收于鞘中的冷剑,谁也不会放在心上。可这样的一个人,却将自己放心上了。
娘子。莳萝敲了一下窗,在外唤道,该用晚膳了。
苗璎璎连忙收敛那些多余的心思,进来。
一抬肘,书页再次被翻乱,苗璎璎听到莳萝已经跨进门槛了,慌张地将《诗经》翻回到《汉广》那一页,并将书签丢了进去,掩耳盗铃欲盖弥彰地锁进了抽屉。
从莳萝那个角度的确看不出苗璎璎手里拿了什么,不过她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对于娘子的事情,莳萝不敢多问,将饭菜摆好。
菜是一碟胭脂鹅脯,一碟鲍汁三鲜,配了两个酱腌的小菜,一点红油腐乳,一小碗的青粳香米饭,风味绝佳。
看娘子吃得畅快,莳萝的心更安了,但娘子吃完饭以后,心情显然又没那么好了,她盯着空空荡荡的碗碟,惆怅地摸着自己的肚子,纤细且长的黛眉蹙成两撇愁绪的模样,半晌,她扭头对自己下了一个有点奇怪的指令。
莳萝,明日休沐,你替我跑一趟禁中吧,在宫门问一下能不能把三殿下的书还给他,就说功课我已经问爷爷做好了,感谢他和四殿下的好意。
莳萝心明如镜,娘子怕那三殿下,实则听到他的名字就闻风丧胆,但她虽然疑窦丛生,却没开口问句话,只点了点头,将残羹冷炙收拾妥当出去了。
夜晚玉京城中不知何时起,云遮住了月光,苗璎璎在床边翻来覆去,听着耳朵里慢慢响起了一阵泼洒绵密的雨声,窗外的六角雕镂莲花案木质风灯霍然吹灭,一片黯淡。
蛩鸣于霡霂中如被浇熄,湮没无闻。
夜雨中同样无眠的,还有温书阁东阁,举着一支莲茎长颈的红色鱼油火烛,眺望窗前叶叶心心的美人蕉的君至臻,火焰如豆时明时灭地晃着那张清隽而冷漠的面容,那一双漆黑的深不可测的瞳孔中,仿佛有什么将要随着雨丝一起浇溶而下。
她会翻开那本书吗?
她会看到,那本书上密密麻麻都是他留下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