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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因为我早把那些东西忘了吧。至少现在,我没有那些远大的抱负。我不想主动改变什麽,也不想听了些话就去为什麽人卖命,参与什麽宏大的运动。那些离我其实很遥远,不是吗?当然,这也并不是说我对一切都完全冷漠,只想着挣钱花钱——我也得能挣得到才算。我也有基本的道德观。我会关心以我为中心的附近,会为身边人的困窘扼腕叹息。看着街区里的工人,每天拿着个位数的日薪,在温饱线上挣扎,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而她们只是想有一份能安稳营生的工作;女人们既承担经济压力,又负担家事劳动,付出两倍的辛苦,但往往既得不到应有的物质回报,又要在身体和精神上被贬低、打压、剥夺,而她们只是想自由发展、安稳度日,或是想维系一个最小单位的共産主义;孩子们过早地被纳入庞大的权力结构与生産体系,何止是没有中産幻想的无忧无虑的美好童年那麽简单,她们是社会的最弱势者之一,连她们被压迫得喘不上气的家长,都可以将她们当做任意操弄的出气筒和生産工具——不如说,她们往往就是带着被当做工具或彩票的目的性而出生的,可她们只是想有一个不被伤害的童年。连仅仅只是活着都痛苦不堪,而努力所达成的全部成果,也仅仅只够把自己投入到为谋生而牺牲的又一轮重複之中,这一切怎能不令人忧心绝望呢?当然,这种关心也不仅仅只局限于想法。我不是也想让你从瑞吉姆那解脱吗……尽管这一切在现在看来好像完全是我的幻想,但这颗跃动的心是再真实不过的。尽管不知道为了什麽,可她们得活着啊!保卫她们被剥夺的日常生活,难道不也已经是最宏大的事业了吗?”
“你觉得,你对『日常生活』的理解是怎麽産生的呢?这种日常生活真的是价值无涉的吗?你有没有想过,这种生活维系的基础是什麽,中间环节牺牲了谁,人与人之间的基本关系存在什麽矛盾?维系它会最终达成一个什麽结果?刚刚你提到了劳动者,劳动者中的女性,以及儿童,我们就谈谈她们吧。
“对于劳动者,你希望保卫的日常生活是什麽呢?我想,我们先把那些纷繁複杂的、表象的符号去掉,首先最要紧的还是工作,对吧?按你的思路,首先是生存,生存最需要钱,而在现在想要合法地赚到钱,要麽靠所谓的钱生钱,要麽就只能去工作——自己没有生産资料,没有办法从事生産嘛。这就马上陷入那个经典的悖论了。在工作的生産环节与分配环节内部,当然,劳动者和资本家是根本对立的,剩余价值理论已经讲得不能再清楚了;然而,在交换环节,劳动者却不得不和资本家在表面上站在同一阵营了——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厂子卖不掉货吧?如果生産出来的货物无法完成惊险的跳跃,就没有钱可供分配,也就发不出工资,那麽工作的意义也就名存实亡了。市场是一个以交换作为核心环节的公共领域,微观视角下,企业在交换环节存活,才能支撑其在生産环节和分配环节的存续,换言之,才能提供『就业』并保障『工资』的给付。所以,劳动者希望维持以『工作』为核心的『日常生活』,就被要求同时在交换环节承担两方面的职能:一是持续参与生産,二是持续参与交换——赚钱来花,虽然荒谬,这也符合一般人对于『打工人』日常生活的常规印象嘛。虽然人人骂公司,痛恨万恶的剥削制度,可在实际行动上却是任谁都离不开公司。这就是劳动者无法置身事外的『日常生活』——靠公司给『机会』挣钱,花钱买公司的産品,成为制度生成的重要环节。当然,不同産业、不同企业中劳动者的命运都不尽相同,在某些産业中,基本工资与低得可怜的最低工资持平是常态,劳动者往往不得不主动加班,以换取更高的收入;更有甚者会通过变相强迫劳动的方式强制加班,但并不支付相应劳动报酬。以直接的物质财富供给来保障这些劳动者的最基本生活需求,当然是必须的,但如果仅仅止于此,止于『维系日常生活』,就仍然无异于支持一种更残酷结构的茍延残喘。越是这样表面地『保卫日常生活』,劳动者就越陷于不得不『保卫日常生活』才能过活的境地。
“然而,总要有源源不断的、有劳动能力的人被生産出来这个制度才能持续运转。而因为只有女性在生物的存在层面拥有进行生育劳动的权能,生育,也即结构最根本的『再生産』,就变成了额外施加在劳动者中女性身上的第二重『日常生活』。但显然,相比于所有劳动者共有的第一重日常生活,这第二重『日常生活』的分配情况是更加不公平的。公司为代表的産业资本并未对女性的『再生産』劳动给予任何回报,反而是因为『再生産』期间女性『生産』效率下降,而倾向于将女性自始排除在工作机会之外。父系家庭更没有给生育的女性以公允的待遇,不如说,整个父权制家庭都是为了僭夺女性的生育权能与成果而存在。自从人类历史遗忘了那个不知有父的时代,在绝大多数的时间和地域,孩子都习惯或法定地冠父姓;而相当长的时间和相当多的地方,女性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而是在年幼时以父系姓氏作为代号,并在两个父系家庭达成交易后冠以另一个父系家族的姓氏,所谓冠夫姓。女性连同她们所生的孩子,长期地成为父权制家庭的生産工具和支配对象,唯一的例外就是其中的男孩。为了将男性包装为生育过程中的主体,让男性垄断生育过程的全部功劳,出现了産翁制、精子‘种子’论等数不胜数的滑稽怪谈,男人甚至也可以说自己‘生孩子’。在长达数千年的父权制社会历史中,负担了全部生育劳动,真正在存在层面延续了人类社会的女性没有姓名、不被看见,她们的劳动成果要冠上男人的姓名才能被承认其存在。而演进至今,表面上更趋平等的现代家庭,不外乎是将家庭中的男女关系从奴隶制社会推进到资本主义社会罢了,其内核的支配关系完全没有改变,只不过是披上了一重温和的外衣。表面地位可以平等,部分权利可以归还,但内核仍然是从女性的生育行为中分一杯羹——而且对于绝大多数家庭,男性都是分得更大一部分利益的人。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