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楚不知道他说的是簪子还是自己的容光, 愣了半刻。郭嘉的一只凉手还在被自己握着,已经开始微微发热,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场面有些奇怪, 默默地放开手, 憋出来一句:
眼光不错。
郭嘉煞有介事道:不然也不会入主公麾下。
这一记马屁拍得明显又圆滑, 玩笑的意思非常明显, 是郭嘉惯常的作风。
阿楚心里那点怪异很快被挥散开去,又放松下来,然而还没等她再度开口, 忽然感觉男子的气息逼近, 一只苍白的手探到她耳边,顿了一顿。
哪只手关节略瘦,淡青色的血管从皮肤隐隐透出来,大概经年气血淤塞, 阳气不足, 因而散发着淡淡的寒意, 驱散了她脖颈处的暖气,阿楚显些打了个激灵。
可是在她反应过来去抓郭嘉手腕之前,那只手已经完成了动作, 将她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 随后飞快地收了回去。
阿楚心一跳,脑中飞快地划过某种离奇的念头, 有些难以置信。她看了眼郭嘉,发现对方居然还若无其事地眯着眼微笑, 几乎能看到他身后一甩一甩的狐狸尾巴。
这表情太自然了, 她很快把那些无由来的猜测挥开散尽, 不轻不重地笑骂了句:
不规矩。
郭嘉见她表情总算放松下来, 心中也暗暗舒了口气,随口辩道:
嘉不过见主公头发乱了,才想着帮您理一下。
阿楚才不信他鬼话,也随意道:哦,那真是谢谢奉孝了。
外头还在飘小雪,她看了眼窗外,将方才脱下的红斗篷重新披上,将站起身:
行了,凉州的事,我还得去找子满聊聊。
主公不必去了,郭嘉刚收回手,又懒洋洋地靠在凭几上,半张脸被火盆烘得微微发红。他悠然道:嘉早就提前问过了。他说,留在雒阳施不开拳脚才最难受不管是哪里,出征都一定要去的。
这回复的确是典韦的风格。阿楚想了想,总觉得不够,还是道:算了,终归是当面问一句为好。
她说着,拢了拢斗篷,也不管外面小雪,拉开门走了出去。
细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在连帽斗篷上散碎地撒下大片,像是倒错的红梅白雪,衬得那张白皙的侧脸愈发无情动人。
郭嘉从小窗向外望,遥遥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他的指关节不自觉动了一动,还带着少女温度的左手摸上了胸口,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动的心思?
来时雪小,从郭嘉书房里出来时,雪势渐大。别院里的仆役不多,此时大约都在屋内,阿楚寻了一阵,才摸索着走到了典韦练戟的院子。她简单地把问题向典韦重新复述了一遍,得到的回答果不其然与郭嘉所说一致。
典韦刚刚练完戟,正放下武器,就遇到了阿楚。一听到她谈起凉州和羌乱,被雒阳拘束得生无可恋的大将立刻心思活络起来:
那我们何日启程?
恐怕还要等些时日,阿楚思索着回答,西凉偏远,军报送到雒阳不会太快。如今四海各处局势不稳,我想得等陛下看到凉州战况,才能下决心派人平叛。
非得等到那时候不可?我听说已经有郡守是金城太守吧,已经被羌人杀了,这都还不够出击吗?
不够。主公情况特殊,必须要有天子诏令才可行动,否则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将来的困难恐怕更大。
风雪里忽然传来另一道声音。
阿楚抬头,果然看见郭嘉一身青衫皮裘,撑着一柄素伞慢悠悠走过来,顶着大雪居然还有闲心回答典韦的问题。
典韦看了一眼悠游自在的郭嘉,也不管他回答了啥,很棒槌地问出声:啊,奉孝,你不是说今天下雪,一定不会出来受寒的吗?
郭嘉:
他装作没听清,将手中撑着的青色油纸伞递给阿楚,等阿楚接过伞时,才厚着脸皮挤到伞下。
他在阿楚看不到的位置,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眼典韦,有点咬牙切齿地说:我来给主公送伞。
阿楚不知他在闹什么脾气,有点莫名其妙地道了声谢。
天色渐暗,昏沉的天还在萧萧瑟瑟地落着雪,惹得人心里总有些不快。要办的事情也已经差不多了,她在脑中过了一遍,确定没有遗落。
时间差不多了。伏府最近风头正盛,关注的人太多,我不便在外久留。你们之后若有什么事,派家丁给我送信就好真有要紧事,我会派高玥过来传话的。她把伞向郭嘉处斜了下,有些担心他这身板直接被风吹走,顿了一顿,继而正色道,两位愿意追随我至西凉,阿楚心中感激不尽多谢。
听她如此郑重地道谢,郭嘉典韦的表情都正经起来,齐齐抱拳一揖,难得异口同声道:
承蒙主公信赖。
阿楚笑了笑,把发间的猫头木簪拔了下来,放进郭嘉手中,又对着二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再送。
时间过得太快了。
三月伊始,她还是个稚气未泯、空有志向的少女,连随军出行也要对父母百般保证,要通过武艺较量才能镇住手下将士。可短短九个月的时间,她已经收服了两名青史留名、出类拔萃的属下,跟着皇甫朱二将南征北战,大破敌军。
秦楚简直像是夏季疯长的绿藤,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周遭伸展蔓延,飞快地成长为一个为人处世四平八稳的将领,就连对待比她年长的下属都已游刃有余了。如今,就算是看着她长大、深谙她习性的伏诚与诸葛玄,恐怕都不敢轻易认她。
人就是这样,要想成长,就非得有什么催化剂不可。安稳惬意里的六年比不过战火纷飞里的六个月,就算拔剑出鞘的速度相同,秦楚也已经回不到那个策马五里就为把刺客追了又放的年纪了。
年幼时还在为一个滚落的菜坛而思考世界的真实性的少女,在雒阳这场纷飞的大雪里,居然已显露出明主的端倪了。
阿楚在回往永和里的马车上,掀开车帘望向雒阳大街空旷的道路。巍峨屹立于都城中央的瑰伟宫殿傲慢地俯视着人间,似乎只要留在这座城市,就不会再有远方的哭声。
她极其自然地做下了决定。
这座歌舞升平的都城,不过是统治者在抓住盛世的尾巴而精心搭建的一场大梦。它金玉其外,内里却腐烂不堪,一场大火都能烧得这王朝分崩离析。
这样的地方,只会养软人的骨头,让她沦落成富贵的庸才。
不得不走。
而真正知道的,也只有秦楚自己与她的三名心腹罢了。
在伏完与刘华决定放她出征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就完完全全滑上了另一条轨道:出将入相、安/邦治国,甚至未来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这是一条无人踏足的道路,而她奇异地没有感到孤独与畏惧。
三个月后,边章、韩遂等以诛宦官为名,率数万骑入寇三辅,侵逼园陵。*
天子宣槐里侯皇甫义真、舞阳亭主伏异人入宫详谈,最终封舞阳亭主伏楚为越骑将军,随左车骑将军皇甫嵩前往三辅西凉一带,平定羌乱。
此令一出,雒阳上下无人不知:长公主与不其侯家的嫡长女,十四岁出征平定黄巾,如今又被封了将军,派去西边平反。
求亲的世家立刻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大量拜贴:无论云起龙骧伏家子嗣的是男是女,十四岁能封作中层将军,都意味着伏氏在京中的地位更上一层。
秦楚却已经没有时间去管伏家的烈火烹油了。
她临行前照例给荀彧蔡琰送了信,得到的结果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荀彧依旧是体贴地给她提了不少建议,例如扶风窦氏虽已没落,在西北却仍有余威,不妨先去拜访拜访;金城太守遇害,若要前往,需得探听当地豪强对羌人的态度。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