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已经关机的手机充上电,翟蓝继续趴着,这次没再用两手下垂的僵尸姿势,规规矩矩地枕着胳膊。但窗上是雾,窗外也是雾,他现在连山脉轮廓也看不见了,耳边挥之不去的嗡鸣却不知什么时候好了一点。
眼珠偶尔一转,偷偷摸摸地瞥对面的男人又迅速移开。
翟蓝想着上次见面。
那会儿游真的头发是黑色,也更短点儿,雨天店里生意不好,他就耐烦地蹲在门口研究一张坏了的折叠椅,表情和现在一样认真。
但那天他们也没说上话。
翟蓝微微出神,目光再一次转到游真身上后有些发愣。
游真用一把小刀削苹果,果皮薄厚均匀,狭长的一条从指间落在纸巾上,直到削完都没有断过。拎起整条苹果皮打量了会儿,游真放松紧绷的肩,眉梢也微微一抬,好似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这才切开成两半。
他把二分之一用一张纸垫着,往翟蓝面前推:给。
我?翟蓝的语气不可置信。
游真点头。
桌板的和游真手里的两半大小几乎均匀,表面没有一点坑洞和残余果皮,连苹果核都被整齐地从中剖开,简直是强迫症福音。
翟蓝被这手功夫震惊了,他坐直,几乎两手捧起半个苹果,低声说了句谢谢。
过分虔诚的动作逗得游真绷不住唇角上扬:吃吧。
不太甜,还有点儿酸,咬一口声音清脆,配合对面游真逗小动物一般的微表情,莫名地让翟蓝烦闷了整天的心情有所好转。他仔仔细细地吃苹果,没察觉车厢内开始逐渐升温,被他抹开了雾气的车窗重又模糊。
半个苹果吃得很快,翟蓝从上火车后就只喝了点水,这会儿被酸酸甜甜地开了胃,突然感觉到了饿,琢磨着一会儿去餐车或者买盒泡面。
他并不窘迫,只是总把自己折腾得不成人样。
游真就是在这时喊住他的:那个,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翟蓝没正面回答:我也是成都来的。
听见他这么说,游真愣了愣后笑得放肆:什么啊!原来你刚才在听。
和上车后所见任何时候的表情都不同,他的冷冽一扫而光,更接近于翟蓝藏在手机里的那个模样,打趣翟蓝:我还以为你跑了是因为声音太大被吵醒。
翟蓝突然没那么怕他了。
不全是吧小声说完,翟蓝揉了揉干涩的眼。
游真用小刀继续雕着刚才的苹果皮:上车前好像在站台看见过你。
他果然没印象。
翟蓝不否认站台或许擦肩而过,说:我以前看过你的演出。
游真的笑容一敛。
翟蓝补充:在Zone,冬天的时候。
哦游真微微偏着头,思索他们冬天到底演出过几次,又是哪次那么凑巧被翟蓝看到,但到底想不起又不肯放弃追寻答案,执着地继续说,那段时间来的人不多,不过场地还可以,在Zone买演出票送饮料。
好像记得。
游真直勾勾望向了他:你那次喝的什么?
翟蓝猝不及防他还会提起细节,好一会儿才答:是百利甜。
游真露出明白了的表情:1月15号。
苹果皮氧化了,内侧发黄,甜腻味道沾了冰雪的冷,缠绕在鼻尖。
老爸走了以后第一个冬天很难熬,翟蓝办了休学就不去学校了,当然也没参加考试。他拒绝了姑妈要他住过去的建议,仍然每天都待在家里。
除了家人跟辅导员,为数不多知道他遭遇的只有高中时的好友岳潮。但他不在本地读大学,平时保持着线上联系、常给翟蓝发笑话和各种弱智段子,直到寒假才回到成都,约见一次后发现他状态糟糕,便不由分说地把人拖出家门。
翟蓝还记得那天降温,但放了晴,盆地阳光奢侈,他心情也明媚了一点儿。岳潮约他去咖啡店自习,翟蓝抱了本书抵达约定地点,注意力却被旁边的变化拽走了。
咖啡店是他们去过好几次的,翟蓝记性好,对那一片都熟悉。
叫假日的小店旁边本来有一家批发服装,从去年11月开始闭店装修,那天刚好重新开张。
入口低调,朴素木门挂着正在睡觉的牌子。
白色外墙抠出一扇窗,只看得见里面摆满半边墙的各种酒瓶。旁边横着的招牌嵌入霓虹灯管,挂出歪歪扭扭四个字母
Zone?咖啡店店员听他和岳潮聊起,笑了,那是我们老板的朋友开的。
岳潮顺势问:什么店啊,酒吧?
店员姑娘端上他们点的巴斯克蛋糕:算livehouse?不过你要说清吧、酒吧也没错,卖调酒,偶尔会请熟悉的小乐队演出。昨天刚开业,最近一个星期都是卖票送饮料,你们有空可以去听呀,说不定还能看见我们老板呢!
翟蓝:你们老板?
嗯,他也有个小乐队,叫绿风,音乐软件搜得到,作品嘛就见仁见智了,反正我不听太懂。店员不好意思地绕着麻花辫发梢。
可能那天巴斯克的味道恰到好处,可能喝了太多次咖啡感觉店员早已把他们当半个朋友,说的话真真假假地掺着诚恳。吃了晚饭,在芳草路转悠两圈再次路过Zone时岳潮怂恿他去试一试时,翟蓝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晚七点,小木门打开了,牌子上的字变成进来喝酒。
几个衣着时髦、甚至有点怪异的男男女女聚集在玄关,聊得眉飞色舞。路过他们时,翟蓝侧了侧身,然后就发现另一边靠墙的广告牌。
前面两支乐队是什么名字,翟蓝真的忘了,他只记得最后那片抽象树叶。
22:0023:00,绿风。
风格:PostRock。
那个夜晚,蓝和绿的光占据翟蓝刚刚走入的、光怪陆离的新世界。
他被人群挤到了最角落,和舞台距离很远,看见灯光制造出的阴影里,拿着电吉他的男人专注地演奏那些对翟蓝而言太难懂的音符。鼓点是安静的,低音频率与合成器播放的采样共振,电吉他取代了人声,像在讲故事。
第三首歌时他才意识到这支乐队没有主唱,器乐成了绝对的主角。那些或沉郁,或柔和的旋律、节拍,逐渐变成一朵膨胀的云。
他想到了很多个夜晚,大雨将至时街灯光线摇曳,树叶飘零。
憋闷已久的心情疏忽找到了一个隐约裂缝,逼近出口翻涌,升腾。冬夜变得闷热,他几乎被吉他的声音感染,云层向他倾轧
随后,一声惊雷。
在此之前翟蓝没听过所谓的后摇,但那一天,他听完了整场演出,站在Zone的舞池外面听完歌,转过头从一张扭曲的镜子里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回到家后翟蓝去搜到了这支乐队,也找到了那首仿佛从他心里生长出来的歌。
它的名字叫《季风》。
评论区带着音乐人认证的账号潦草写了几句创作感想,提到盆地春秋雨夜,似乎让本已十分柔软的心底再次塌陷。
翟蓝点进那个头像。
他急于抒发自己憋闷的心情,把那些眼泪、心跳混杂在简单却又足够动人的旋律中,洋洋洒洒好几百字,写满私聊框直到字数达到上限。
回过神就已经发出去了。
聊天框没有撤回键,他写的听后感乱七八糟词不达意。
第二天,翟蓝肿着一双眼,发现那个叫做Real的数字世界的吉他手回复他:听完能轻松一点就好,希望你今天开心。[笑脸]
后来因为过得太颓废,也因为岳潮开学后没有谁再分心陪他。翟蓝一个人再去假日,每天都会看一眼隔壁的广告牌,但再没遇到过绿风演出。
他把乐队主页的歌单曲循环了一遍又一遍,偶尔给叫Real的人写小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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