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笑笑原本半蹲在段殊身边,见周围没人了,索性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后轻巧地撕开了巧克力的塑料包装袋,随时准备递给段殊。
她的声音里洋溢着如名字一般的明亮感:段哥,难受得厉害吗?要不要帮你叫医生?我之前没见过你在拍戏的时候低血糖发作呀,是午饭没吃好吗?
段殊从臂弯里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我没有低血糖。
姚笑笑作势捏住了鼻子,把巧克力递过去:好好好,你没有低血糖,只是喜欢吃甜食而已,快点吃吧,这个牌子好香,每次拿出来我都要跟自制力作艰难的斗争,我还在减肥呢
她实在很难把段殊和嗜好甜食联系在一起,又因为他每次吃糖之前的状态很像是身体不适,便理所当然地觉得他有低血糖。
在她一如既往的碎碎念里,段殊总算抬起了头,他望着这块浓香四溢的巧克力,犹豫了很久,才试探着伸出了那片空洞,仿佛在操作娃娃机里充满了不确定的抓手。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用视觉判断着它与巧克力之间的距离,指尖触到光滑包装纸的时候,他毫无知觉。
姚笑笑观察着他的表情,把这种堪称复杂的情绪,以及他略显迟钝的动作,理解成了一种因戏而生的难过。
段哥,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看到段殊疑惑的眼神,她紧接着道:刚才那场戏连我看着都很伤感,段哥的情绪是不是受到影响了?而且,今天下午
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今天下午,路明野的账号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张相当夺人眼球的美术概念图,没有任何配文,很快被外界解读成是对那篇流传甚广的报道的无声回应。
段殊去拍新导演的小众文艺片了,而他走上了一条国内尚未有人走过的道路,舆论热烈地讨论着与之相关的一切,还有人根据段殊新鲜出炉的采访内容,煞有介事地分析起这对黄金搭档分道扬镳的可能性。
姚笑笑的话音顿住,没有再说下去,她知道段殊不会主动去看这些,现在也不是一个向他汇报这种事的好时机。
她是极少数知道这两个人正在闹矛盾的人之一。
段殊了然于她的迟疑,他开始用比往日迟缓很多的动作吃巧克力,语气却很平常:路明野又干嘛了?
唉,没干嘛,就是发了点新片进度。姚笑笑托着腮,用她标准的一本正经开玩笑的语气安慰道,路导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人了,怎么做事还是这么冲动呢。
如她所料,段殊笑了,脸颊上属于画家的颜料痕迹被霞光染得更浓,他总是会被这样故作老成持重的口吻逗乐。
姚笑笑终于放下心来,体贴周到地把水杯挪到他身边。
他不再问,专心地咬开被一片空白托举起来的褐色甜食,唇齿间绽开清脆的碎裂声,一次又一次响起。
可可味的糖分在口腔里迅速融化,多巴胺在大脑里疯狂滋生。
他闭上眼睛,低垂的睫羽轻颤,在斜阳里投下浓密深重的阴影。
再睁开眼的时候,落寞的画家彻底消失,被快乐的错觉覆盖。
段殊静静看着自己的手心,攥着单薄的包装纸,一点一点,慢慢地握成了拳,如同凝视隔着玻璃的机械抓手,不知道是握得很紧,还是松软无力。
他的脸上恢复了平时的表情,温文尔雅,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然后他轻声道:笑笑。
姚笑笑从手机屏幕前抬起头:嗯?
她正在计划马上请一位相熟的营养师到这个偏远封闭的海岛上来,虽然段殊的戏份只有十天,但饮食很重要,不能让他再犯一次低血糖了,这是她的责任。
而段殊看着她,这个比他小几岁的女孩,已经做了他四年助理,染过三次头发,现在是棕色短发,肉肉的圆脸,浅蓝的小包上挂着时下流行的企鹅玩偶,手指灵活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桌面是和男朋友的合照,两个人都笑得很傻,怀里全是玩偶娃娃。
到处洋溢着丰沛的活力气息。
那个在风里摇晃转圈的企鹅玩偶离他很近,小黄帽戴得很端正,细密的毛毡看起来绒绒的,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伸出手戳一戳。
可他做不到。
他用尽全力,也不能准确地触到那一抹不断流动的暖黄。
他甚至有预感,这场突如其来的失感,不会因为时间流逝就自然好转。
不用找营养师,帮我联系医生。段殊平静地说,也许,我真的需要看医生。
*
两周后。
宽敞明亮的诊疗室里,年轻的医生坐在办公桌后,正专注地敲击键盘记录着什么。
有人敲了敲门,他反射般坐直,应声道:请进。
戴着粉色护士帽的女孩探出脑袋朝里张望,小声道:陈医生,你的病人还没来呀?
陈医生顿时又坐回了老样子,挥手道:去去去,别来捣乱,没到时间呢。
护士眨了眨眼道:告诉我是哪个明星嘛,我不会说出去的。
那边说了要签保密协议的。陈医生正直地摇摇头,行了,忙你的去吧,小心被张姐抓到你离岗。
那肯定是大明星啦!护士朝他做了个鬼脸,没再坚持,轻轻地关上了门。
陈医生失笑着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电脑屏幕,随着鼠标滚轮的滑动,许多被他特意放大的关键词一闪而过:体像障碍、躯体失认症、科塔尔综合症、BIID
密密麻麻的文字内容从神经领域转向心理范畴,他却依然没有什么把握。
虽然在护士前面一脸淡定,但陈医生其实也不知道即将到来的病人是谁,只是在线上沟通的时候听对方描述了大致症状,并提到了自己从事影视行业。
再加上对方最初由助理代为联系,所以他估计大概率是个明星,在光顾这家收费高昂的高端私立医院的病人中,有不少是注重隐私的艺人,员工们大多习以为常,除非来的是大牌明星。
不过今天这位病人的症状很特别,导致陈医生难得起了好奇心,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列了列自己有所耳闻的明星里,身体受过严重创伤,或是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的那些人这与他目前能想到的病症比较相关。
可这些人似乎并没有签署保密协议的必要,这算是非常郑重的双保险措施,这家医院本就以保护隐私而闻名。
正在他思量的当口,敲门声再一次响起,很平缓的两声。
陈医生便又挺直了背,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几张三四线艺人的脸,他清清嗓子道:请进。
房门被慢慢推开,出乎他的意料,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他身边的棕发女孩将他推进屋子,才松了口气般关上了门,脸上透出一股连口罩都挡不住的忧心忡忡。
而轮椅上的男人只露出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睛,朝他打招呼:陈医生,您好。
陈医生立刻站起来,将办公桌前为到访者准备的椅子挪到一边,很贴心地提醒道:您好,如果不方便的话,其实我可以提供上门看诊的服务。
他完全想不出来,娱乐圈里有哪个明星是需要坐轮椅的。
可对方的声音却格外熟悉。
没关系,只是暂时不方便。
轮椅上的男人像是笑了,眼眸里漫过窗外明亮的日光,语气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