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萧钦言的注视下,顾千帆机械地开口:此番幸进,臣不胜惶恐,唯余一事,乞伏天恩。臣母早亡,幸赖姑母照拂,臣,愿为姑母请封诰命。
皇帝听了顾千帆的请求,倒是略显意外,皇城司使位居从五品,按例其母其妻的确可以获封诰命,可顾千帆却要为姑母求诰命,这倒是新鲜。他来回踱了几步,终是无法决断,最终看向萧钦言:我朝可有先例?
萧钦言虽然早就准备好了应答的说辞,仍佯做沉思地静默片刻,方答:有。太宗朝时,防御使马策之嫂,因抚育之恩,册为郡君。
皇帝点头:养恩大于生恩,既如此,便特赐顾氏以县君诰命,以全顾卿孝义。
皇帝话音既落,所有人都等着顾千帆领旨谢恩,然而顾千帆却似走神一般,沉默地站在原处。
雷敬忙轻咳一声,提点道:顾司使这是欢喜得傻了吧,还不谢恩?
顾千帆这才蓦然才回过神来,向皇帝深深一礼:谢圣上隆恩!
出宫时,雷敬知趣地寻了个借口独自离开了,只留顾千帆与萧钦言并肩行走在宫巷中。内侍们都依着萧钦言的吩咐远远跟在后面,给他们留出了私语的空间,可路途走了大半,两人皆是沉默不语。
萧钦言不想浪费这难得的能与儿子说上几句话的机会,率先打破了沉寂:总算帮你达成心愿,我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顾千帆的回答却十分冷漠:萧相公好手段。一招苦肉计,既赶走了齐牧,又能通过我掌握整个皇城司,不负你策无遗算之名。
萧钦言不禁苦笑道:我何时说过要插手皇城司的事了?千帆,都到了现在,你还觉得我是在利用你?
顾千帆心中不住冷笑,面上却依然冷漠平静:不必巧言令色。我了解你,正如你了解我。你想得到任何东西,都不会在明处用力,而只会在暗中推波助澜,一步步把猎物逼到绝境,让它无从选择,更无处逃避。
萧钦言不明白顾千帆刚在自己的帮助下如愿为淑娘求得诰命,为何反倒对他产生这么大的误解。他蹙眉道:你不是猎物,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千帆,我想坐稳这个朝堂,我需要你。
听到那句我需要你,顾千帆就在心底印证了萧钦言所作所为不过是要利用他的想法。他放慢脚步,冷淡地说:可惜我志不在此。等母亲的新墓一修好,我便会和盼儿成婚,再寻个闲职外放。至于皇城司,你想交给谁就交给谁,我不在意。
萧钦言笑着摇摇头:才过而立之年就想闲云野鹤?未免太早了些吧。你心里的雄心壮志,当真就按得下吗?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宫门边。顾千帆在宫门外站定,用那双与萧钦言极为相似的眼睛坚定地看着萧钦言,语气坚决:按得下,因为我不是你。
萧钦言淡淡一笑,显然根本不相信他的话:但愿如此,可惜,就连齐牧私下里也觉得,你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行了,你伤还没好,我不逼你,以后咱们爷俩有的是时间慢慢合计。先好好修你娘的墓吧,迁坟的吉日,务必要告诉我一声。毕竟,我是她的官人。说着,他拍了拍顾千帆的肩以示告别,随后便登上马车,徒留顾千帆站在原地。
而陈廉也牵着顾千帆的马走了过来,见顾千帆面色不佳,他小心翼翼地问:头儿,上车吧?
顾千帆脸上尽是阴郁,他一把抢过陈廉手中的缰绳,翻身上了马狂奔,消失在夜色中。
陈廉着急地大喊:头儿!头儿!
然而,马蹄声早已消散在浓浓的夜色中。
疾驰的马蹄扬起一路沙尘,疾飞中,顾千帆上的红色官袍如蝶翻飞,他一路扬鞭疾奔,最终勒马停于母亲的坟前。在他为皇城司出生入死的数年中,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他有朝一日升上五品的场景,在那些想象画面中,他或是抱坟痛哭,或是放声狂笑,可没有一次想象能贴近他现在心情。
从前,他曾在坟前发誓,萧钦言不能给母亲的诰命、香火,他会给。可他这次立功,本就是萧钦言刻意安排;为母亲求得诰命,也有萧钦言在旁背书。而他本以为自己隐清为浊,有朝一日能还朝堂一片清明,可事到如今,他与齐牧割袍断义,他经年坚守的信念已成了笑话。这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最初的设想大相径庭,千头万绪之下,他早已分不清心中奔涌的情感是愤怒还是痛苦。
顾千帆向母亲深深地磕了三个头:娘,儿子不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不过儿子升官了,如今孩儿已升为五品,为您请封了诰命,您就可以受朝廷香火,不会再飘零于顾氏之外了。他给不了你的,儿子来。
尔后,他起身在墓碑前展示着那件红色官袍:娘,小时候你就说我穿红色的衣裳最好看,现在您瞧瞧,是不是更精神了?说到最后,他的眼中盈然有泪,但最终,那颗泪并没有流下来。
近日东京一连几日燥热,显然是憋着一场大雨。即便赵盼儿在睡前开了半扇窗户透气,到了半夜,她依然被闷醒了。
迷迷糊糊之中,她突然有一种被人注视的感觉,起初,她以为这只是自己魇着了,可时间慢慢过去,这种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强烈,想到种种可怕的可能,赵盼儿顿时睡意全消。她侧过身来,突见半开的窗边有一个黑影。
赵盼儿猛然坐起,警觉地问:谁?
是我。顾千帆阴霾的脸从阴影中露了出来。
千帆?赵盼儿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又紧张起来,顾千帆三更半夜来找她,肯定出了大事。
想到这里,赵盼儿彻底清醒过来,光线太过昏暗,她起身向油灯的方向摸索。
顾千帆下意识地阻止道:别点灯。
好。赵盼儿察觉到了他语气中压抑和痛苦,柔声问,你怎么了?
顾千帆的语声又变得如冰一般:官家升了我的官,也给我娘追封了诰命。现在,我是从五品了。
赵盼儿一怔。这样的顾千帆绝不正常,她突然明白,为什么顾千帆会如此怪异地站在她窗外。他现在急需温暖与安慰,但他的骄傲,却不允许他轻易示弱。
想到这里,她不顾衣衫不整,轻步走过去,拉着顾千帆坐在阶上:我有点冷,你坐过来点陪着我,咱们慢慢地说话,不要惊动别人,好不好?
顾千帆任她施为,盼儿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伏在了顾千帆身侧,握住了他的手。
顾千帆感受着掌心那柔软温暖的触感,良久方慢慢开口:其实我早就有预感官家这次会重赏我,可没想到会这么快。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半是僵硬,半是邀功:不到三十岁的五品官,盼儿,我是不是应该很得意?
赵盼儿点点头:是啊,多年愿望一朝得偿,你应该高兴才对。
顾千帆的笑声中有了一丝凄凉:可惜我做不到,刚才我去墓地看过娘了,我以为我会放声大哭,会说您老人家在天有灵,终于可以安息。可是我做不到,我说不出,也哭不出笑不出。可我还是难过,还是愤怒。盼儿,这一切是我想要的,可又都不是我想要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赵盼儿紧紧地握着顾千帆的手,试图分担他的痛苦,试图与他感同身受。
不,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黑暗中,顾千帆的笑容凄凉无比。
赵盼儿却突然用力咬了一口他的肩膀,顾千帆吃痛,不由低呼了一声。
赵盼儿的语声温柔而坚定:清醒一点了吗?明不明白有那么重要?难道你的半条性命,值不了这五品官阶?难道就因为你想要的结果不是按你喜欢的方法得来的,你十几年的皇城司生涯,就成了白费了?
在赵盼儿的逼问下,顾千帆看着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
别去想那么多前尘往事,要往后看。我只知道,我未来的郎君升官了,我的婆母能得享朝廷香火,我终于可以有一个家了。这么多的好事就在眼前,我们难道不应该开心吗?赵盼儿坚定地,以前,你不许我哭,现在,我也不许你再这么难受地笑既然我们在一起,你所有的喜怒哀乐,我都会分担一半。
她在顾千帆耳侧,低声道:告诉我,你要是看到我刚才象你那么难过,会心疼吗?
顾千帆心中万千起伏,他紧紧地搂住了赵盼儿,已然带了些鼻音:会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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