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夜色渐渐自天边开始晕开,一点点吞没王城。
马车在齐整宽阔的宫道上行驶,掀起遮光用的帘子,偶尔可以看见身着宫装的侍女,轻声快步地低首迎来,见到马车停顿行礼后,又继而前行,表情冷漠而麻木。
在黑暗慢慢变得令人视线模糊之时,宫中的灯火依次亮起,巡逻的兵士也提起了灯烛,明明是温暖的火光,却不能为这座冰冷的宫城添多少温度。
几位大人,到了。
马车咕噜噜转动的轮子停了下来,过了片刻,门帘被掀开,引路的内侍候在门口,恭敬唤了一声。
凌烟透过狭小的车门往外看去,只望得到长长的台阶,自车上下来后,才得以窥见那台阶之上宫殿的全貌。
这不是后殿,应该是王殿才对。
王上想先见见几位大人。
似是看出了凌烟的疑虑,那内侍极为妥帖地解释道。
王殿之中,尽是奢靡之声,身披薄纱的女子们跳着极近柔美的舞,一名中年男子身着龙腾玄服坐于案首,左拥右抱着几个可人儿,正放浪大笑。
他的眼底一片乌青,脸色泛黑,瘦骨嶙峋,一看便是彻夜笙歌,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瞧见眼前景象,是几人都未曾见过的阵仗。
凌烟不禁柳眉紧皱,眼底是止不住的嫌恶。反倒是顾重眯起眼,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位在妖魔眼底还丝毫没有担忧,依然歌舞升平的王。
王上,几位除魔师大人到了。
那内侍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如同看不见眼前这副景象,依然用着平淡的语气说道。
都退下吧。
听到内侍所言,男人的眉头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好像在忍耐着什么,他顿了顿递到嘴巴的酒盅,好像一瞬间对面前的事物失去了兴趣,不耐地挥了挥手说道。
喏!
一众宫人鱼贯而出,只留下了今夜前来除魔之人与王。
你们,还真不怕死啊?
他的话语中尽是不屑,显然不认为眼前这群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当真有能力解决宫中之事。
王上专门召我们前来,就是为了质疑我们吗?
终究是楚城忍耐不住,出声询问道。
啊不过是照惯例而已无聊的惯例。你是国师府的?看上去地位还不低?
王满不在乎地回答,显然是真的不在意,他随意一瞥正好看到楚城那标志性的国师府制服,又发出一串连珠炮似的问题。
国师府竟然还会派你来?你是得罪人了?
王上
楚城只觉得气血上头,正准备解释,就被打断了。
算了算了,带他们去王后那里。摆驾,孤今夜还是去寻胡夫人。
王显然并不是真的想听楚城的回答,他自顾自地问完,丝毫不需要一个答案,又自顾自地下了命令,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几位大人请。
那内侍依然尽职尽责的引路。
我第一次知道王上是这副模样!
楚城话语里是止不住的怒气与失望,如同忠心的臣子第一次发现主上不堪大任。
挺有趣的,他都不像一个王,更像是无能为力、只能胡作非为的孩子。
反倒是顾重轻笑了一声,给出了一个从未有人想过的角度。
这位大人,王上与王后感情不合吗?
凌烟却是还在思索王对于王后殿漠不关心的态度,于是这样向内侍问道。
哪里的话?王上与王后自然是伉俪情深。
内侍反驳了她的话语,只是语调依然没有任何起伏,就像是例行公事的模板回答。
那怎么王上看上去对王后之事漠不关心?
若是恩爱夫妻,怎会由对方身处险境而无动于衷,凌烟依旧出言质问。
那位内侍没有再回答,只是低眉垂首匆匆走着。
在这宫里,最身不由己的,反而是王上吧?
反而是顾重接了一句话,惹得那内侍节奏分明的脚步顿了一瞬,变得凌乱起来。
凌烟转过头,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顾重。
到了。
在另外一座巍峨豪华的宫殿前,内侍停下了脚步,不肯再前进半步。
老奴就送各位大人到这里了,请走好。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畏惧着什么一样,连忙转身,脚步飞快地离去,比之前还要更快。
凌烟望向这座传闻被妖魔占据的后殿。
透过大敞的宫门,可以看到内里忙碌的宫娥侍女,忙于洒扫,忙于看顾灯火,忙于劈柴换水,每个人都在履行着她们应尽的职责,一切都井井有条、正常无比。
偶尔也有宫娥看向门口,似乎对于站在门口的一群人感到很是奇怪,三两成群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座宫殿里的人,被下令在王后痊愈之前不得外出,必须得尽心照顾好王后,所以外面的传闻她们一概不知。
同来的一名国师府弟子压低声音给大家解释道。
几位大人是来为王后看诊的吗?
一位年纪稍长的嬷嬷走上前来,端行了一礼,小心翼翼地向他们问道,神色之间满怀期待,却又夹杂着忐忑与忧虑,似乎在担忧王后若是无法好转,这辈子都会被困死在这座宫殿之中。
是。
回想起方才那弟子所言,凌烟知晓这是为了避免引起慌乱,从而避免更大的变故,故而从善如流地顺着这位嬷嬷的话说道。
唉已经是第六批了,都没什么用。
那嬷嬷嘴角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却又转瞬变得哀痛起来。
第六批?前面进来的人呢?
楚城警觉地抓住了这个数字,这与陆师兄告知他们的一样。
那些大人啊看了王后娘娘后,估计自知没办法,就连夜匆匆离开了吧。
嬷嬷又叹了一口气,似乎丝毫不觉得作为医者,无法医治连夜离开这种行为有多不合常理。
现在是任何人都可以进来王后宫中吗?
明明这座宫殿的所有人的所有行为看上去都正常无比,顾重却依稀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送到门口不愿踏入半步的内侍,宫门大开无人□□却也无人脱逃的宫殿内部,似乎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明明应该是戒备森严的后殿,却无人看守,他们如此随意地走进来,也无人盘问,反而很是热情好客。
没错,热情好客虽然这嬷嬷看上去应当是在担忧王后病情,但是顾重感觉她的忧虑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很是虚无缥缈。
顾重的问题让这位嬷嬷僵在原地,一阵风吹过,晃得嬷嬷手上的烛火飘忽不明。
在火光依稀能映照的地方,原本充满哀痛、担忧与欣喜,富有人的生机的面庞有一瞬变为机械化的面无表情,冷冷地看向顾重,随即又变化为诧异的模样。
就那么短短一瞬,若不是顾重对自己眼睛黑夜视物能力的确信,都要怀疑刚刚的那些变化是自己看花了眼。
为了治好王后的病,王上不是下令,但凡医者,如有把握都能自由进出后殿吗?
嬷嬷颇有些奇怪地问道,神色间总算带上了一丝警惕。
确实如此,倒是在下忘了。
顾重轻笑一声,应和她道,而后脑海中便冒出一些隐约的记忆,好像当真有人和他们说过这道诏令。
有人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
听到这句话,凌烟奇怪地看了一眼顾重,而后落后半步,凑到顾重身边来,附于她耳旁悄声问道。
她的语气过于坚定,令顾重诧异地挑了挑眉,紧接着眸中划过一丝了然。
我不确信了。
顾重回答道,话语依然带着轻松愉悦的笑意,眉宇间却尽然是凝重。
什么意思?
凌烟一直仔细看着顾重的神情,见到如此截然相反的表情,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后殿之上,有黑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