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面无表情的姜兰汀听到他这句话，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
大野愤怒的甩开她，姜家三小姐跌坐在地上，仍然控制不住的大笑着。等她笑够了，抬头看着面前的日本男人，冷冷的说道：都过去这么久了，你爹还没从我阿姐的房里出来，你这个孝子终于想起他了呀。
什么意思？！
日本人早就怀疑姜家有异心，选择婚礼这天动手也是迫不得已，当时中日关系还没有那么紧张，日军想要正当光明进入中国领土，需要一个由头。当时与姜家成婚的是日本东远联合商会的会长，大野会长虽然已经离开日本军方从商多年，他的儿子也就是这位大野先生，却是一名彻彻底底的日本军官。
他们以贺喜为由，带人进来，制造了这场血案。
按照计划，大野一定安排了人手保护他的父亲，可就像姜兰汀说的，姜家被破这么久，他的父亲不应当一直未出现。
这些都是宝乐猜的，虽然他们没有明说，但局势发展成这样，这是唯一的可能。而且从她太奶奶说的话来看，恐怕大野会长已经落在了姜家手上。
她猜是她的太姨婆制服了前去保护大野会长的人。
姜家的正楼有两层，婚宴的喜房在正楼的二层。两方僵持之际，有一抹鲜红的身影，推开了紧闭的二楼喜房，从门里慢慢走出。宝乐一眼认出了来人不是她的太姨婆，而是穿着喜服的姜凝。
世人常说枉死之人，灵魂会保持着死前最后的样子。
她经常见她穿着嫁衣，却从未想过，她的灵体形态为何是穿着嫁衣。
姜凝抬手，众人才得以看清，涂着蔻丹的红色指甲下抓着一颗脑袋。她随手将手中的脑袋从楼上丢了下去，配上那艳丽妖媚的笑容，多少有了些百年后的影子。
那颗人头咕噜咕噜滚到大野脚边，在看清人头是谁的后，他大吼了一声，举枪对准楼上的美人扣下了扳机。
枪响的那一刻，宝乐感觉全身血液随着出膛的子弹一道凝固了。那枪正中姜凝的胸口，她身形摇晃了一下，穿着嫁衣的新娘，微笑着从高楼上坠下。
她至死未曾后悔。
不后悔留下来，不后悔掩护她离开，不后悔代替她成为新娘。
姜兰舟说过，首先要活下来，可如果没办法活着，就一定要一击必杀，如若不能，就不出手。
1915年的姜凝二十七岁，年轻、厌世、不会武功。前二十六年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世上，生命中最后的一年，她感谢自己能来到这个世上，感谢让她遇到了姜兰舟，感谢她教会了她在这个世上如何活着，感谢自己最后完成了她们之间的约定。
一击必杀，她终究做到了。
我早说了，一道熟悉的男声响起，不要小瞧姜兰舟，如若你们听我的，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姜兰汀与宝乐同时抬头，从方才开进来的几辆车中，一名身着马褂管家打扮的男人从车上下来。在看到他的时候，宝乐和她的太奶奶同时愣了一下，但很快她们就都想明白了。
姜三小姐咬牙切齿道：贺明，那个内鬼是你，竟然是你！你对得起阿姐对你的信任么！你这个卖国贼！
贺明环手依靠着车前盖，微微一笑道：卖国？这何从说起啊三小姐，贺明本来就是日本人啊。
贺川明一！大野回头怒吼道，姜兰舟去哪儿了，我要杀了这个女人为我父亲报仇！
贺明，不，应该说是贺川明一耸了耸肩：约莫是你们这几日做的太过，她对我也没往日那么信任，这次的事我确实不知道，不过她这个妹妹想必是知道些什么。
大野红着眼用枪指着姜兰汀的脑门：说，姜兰舟在哪儿！
只见姜兰汀微微一笑，伸手欲要夺枪，大野一惊，下意识扣下了扳机。贺明眼疾手快推了他一下，枪射穿了姜兰汀的右耳，疼痛伴随着耳鸣，宝乐听到自家太奶奶闷哼了一声。
她在求死，贺川明一道，你别着了道。
大野也知道自己险些误了事，似乎每一个姜家人都这般的不怕死。他从地上将姜兰汀拎了起来，枪却指着之前几名被制服的姜家女佣道：姜三小姐，我劝你最好告诉我们姜兰舟在哪儿，不然你们家这些个小姑娘，今晚还不知道会遭遇些什么。
夏日的雨总是一阵一阵的，就好比刚来的时候下了一场，刚才又下了一场。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放晴，落日余晖，天边晚霞如血。
姜兰汀闭上了眼睛，又缓缓睁开，她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威胁她的日本人，良久才道：好，我带你们去。
那天后来日本人的确离开了姜家，但他们走前，将姜家剩下的女眷悉数射杀，里面自然也包括了刚满十七岁的姜沅。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好孩子临死前均未遭受什么痛苦。日本人急着找姜兰舟，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倒是姜凝的尸体被他们用绳子掉在姜家的主楼上，据说她在那儿掉了很久，掉到身体腐烂，掉到绳子挂不住才落在地上，之后湮于尘土。
名动江浙一带多年，苏州城里屹立千年的姜家，终于慢慢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第162章
民国四年四月的最后一天,接连下了一周的雨，难得晴朗了一天。家中的仆佣遣散的差不多，厨娘也走了,晚饭是姜凝亲手做的，做了姜兰舟最喜欢吃的酒酿蛋。酒酿本身就带着一丝清甜，姜凝便没有再加糖，故而吃起来有些清淡。吃不惯的都选择出去打牙祭，只有姜兰舟一口气喝了两碗。
姜家后宅的小院子里,一棵十几米高的桂花树下，摆着一张藤枝变成的摇椅。晚饭过后，天也黑了,姜家的大当家闲着没事,坐在摇椅上闭目养神，她手上拿着一把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初夏的天气已然有些炎热,宅子外的人都换上了短袖衫,只有姜大当家还穿着长袖的华服，领口的扣子更是完完整整的系着。她并不觉得热，就像宝乐不怕冷一般,继承了水神命格的姜家人,天生比常人体温低一些。彼时她闭着眼睛休息,凝露蹲在她的脚边,发着光的雪白皮毛轻轻蹭着她的脚踝。
宅子里凉快的仿佛不是刚入夏,而是已经深秋。
阿姐。
姜兰舟听到有人唤她，抬眼瞧向前方,一身洁白的姜兰汀抱着一盆牡丹花，慢悠悠的走了过来。这花是大当家亲手种的,自从她当家，便再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像别的女人那般活着。之后偶尔得闲，她就会把时间花在照看这些花上。牡丹娇贵，不易养活，常常努力许久，却等不到她们开花，可若等到了，就是让心心旷神怡的视觉盛宴。
她会将自己的女儿心思，渴望被宠爱的心情，寄托在这样的一朵花上。
时值四月中旬之后，正是牡丹花盛开的季节，满园的牡丹连夜竞相绽放。
该走的、想走的、要走的，都走了，姜兰汀坐在姜兰舟的对面，将手中花盆放在桌上，笑着伸手拨弄着牡丹的花瓣，阿姐，你说这次我们能成功么？
牡丹花趁着姜兰舟的脸，大当家缓缓睁开眼睛，人比花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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