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城郊外不周水旁一片空地,是她年轻时心血来潮买下的,后建成了村子,取名自神话,一名重黎,另一唤康回。那些还活着的,幸免于迫害的姜家仆佣、家丁和后人多居于此。
不过这些,当时刚入第二场梦的宝乐还不知道。
周围的一切都是织梦者根据梦主人的记忆织成的幻象,梦主人的记忆里,当时姜家正值盛势,自然见不到一点大厦将颓的迹象。宝乐也没有将此时的姜家与幼年的记忆接轨,只当自己来到了一处繁华的宅院,与沈家老宅差不多甚至没有真实的将晚宴上的众人,当作自己的亲戚看。
姜家的院子与小楼是非常标准的苏州园林结构,中间有一座很大的人工湖,占了院子三分之一的地儿,呈月牙形。月牙湖的中心有一座六角水榭,此亭远观,有如湖心一点,遗世而独立。
宝乐和李谙的第二次梦中会面,就是在这座湖心亭里进行的。
李谙披了件黑色的大氅,头发烫的是当时最流行的大波浪,可难免有些显老气。或者说,两年不见,这个女人的确比之前苍老了许多。她已不是少女,就算保养的再好,眼角也终究会浮上两丝细纹。
真冷啊。
李谙坐在亭子里,对着手心哈了一口气,拨了几下炭火盆里的炭,让它冲分接触氧气,能燃烧的充分些。
夜晚降温,雪越下越大。
本来已经结了冰的湖面上出现了一道亮光,那光斑时而在湖面跳跃,时而又在湖面旋转着画圈儿。等他离得近了些,才看清是白日就曾见过一面的夫诸。
太姨婆说他叫凝露。
夫诸与毕方不同,虽为世袭继承,却不会与主人一起消亡。凝露是当世最后一只夫诸了,一直守着姜家人。姜家的长辈在孩子到了可以继承的年纪,便会将家业和夫诸一同交到他手中,此后凝露便会只听新主的吩咐。
要按这么算,凝露今年也有一千岁了。这一千年,当世除了他以外,再无同族,想必也很寂寞。
所以凝露其实很依赖姜家的人,一眼就认出宝乐不说,还特别喜欢她。这不晚饭刚过,她才刚到水榭坐上一会儿,凝露也撒丫子跑了过来。
李谙见着夫诸,遂将一直背在身后的琴罩打开,取出一把通体黝黑的古琴哦那不是琴,是瑟。黝黑的颜色倒不像是它的本色,而是后期刷上的漆。要是记得没错,李谙说过,李家有那么一把纯金的锦瑟,是上古玄女之物。
女人的指尖落在锦瑟身上,轻轻地弹奏着。随着她拨动琴弦,围绕着她碰触的地方,淡淡的发着光,那是一种涵盖了世间万物颜色的光,因而看起来又像是白色的。似有光电浮现,一个一个如梦似影,斑斑驳驳,一触即破。
一曲而终,恍若大梦一场。
就连不远处的凝露听到琴声,都慢慢在湖面停下,趴在冰层上打起了瞌睡。
宝乐甩甩头,笑着揶揄了一句:今日不似上次,不沏茶改弹起琴了嘛,弹的可真好听,还想多听一会儿。
你这小姑娘,嘴巴倒是甜,今日不喝茶了,李谙微微一笑,手放在琴弦上,你我这是第二次见面,想来定是有一肚子问题要问,我也等着答你。
原来这个李谙是这么好说话的人么,宝乐有些不信。
那我若是问你,谁是梦的主人呢,你也会告诉我?还有我已经知道自己是食梦者了,可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入梦做什么。入梦这事,不应该是自愿么,你也没问过我同不同意
李谙目光黯淡了一些,随后开口答道:入梦不问梦主人是规矩。
小姑娘撇撇嘴:规矩可不就是用来打破的?
我不说,不是因为想刻意隐瞒什么,而是对于入梦的人就是你而言,不知道梦的主人是谁更安全一些。李谙叹了口气:至于邀你入梦,不管你信不信,其实一开始并非我本意。你应当还记得,当时我说你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场梦里,是一场环环相扣的局。但总归,我也是接受了别人的委托,才送你入梦的。
那到底是谁委托了你?
李谙轻抚着琴弦,平静的看向一旁打瞌睡的夫诸凝露,没有回答。
宝乐有些生气:这也不能答么,也是为我好?
李谙摇摇头:是时候未到,总归你会知道,但不是现在。我只能告诉你,她的请求,我无法拒绝。
谁?沈家的人?沈云芙?沈思维?沈月筝?还是我太姨婆,或者姜凝?
你不用这般瞎猜,李谙道,我现在不会多说一个字。
小姑娘无可奈何道: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既然如此,你打着解答我疑惑的旗子,又是来解答我什么的?不如把你能说的全说了,我也懒得问了。
我李谙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可以告诉你,既然这是一道环环相扣的局,我会入局的理由。
宝乐搭起了精神:你说。
李谙突然转过头,目光看向远方。小姑娘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月牙湖边,离这儿少说还有几百米的距离开外,竟然站着人。再定睛一看,宝乐发现那站着的不就是沈云芙么也不知道她在这儿站多久了。好像上一次她和李谙单独在小亭子里说话的时候,她就特别关注她们这儿的一举一动,还企图偷听来着。
不过两年了,沈云芙似乎也和之前大相径庭,要是以前的她,断不会站的那么远,就那么静静的看着。
她身上的那股子属于少女的调皮与娇俏,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慢慢沉淀了下来。可她还是很关心李谙的,所以一直默默守在能看得到她的地方。
李谙道:我想请你帮帮忙,帮帮她。
宝乐惊讶:她?沈云芙?
他们说,如果是你,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李谙又道,我其实不知道他们一定要让你入梦的原由,所以并非我不肯回答你。除了委托我的那位,我无法拒绝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告诉我,一旦你入梦,也许我心里想的事情也可以实现。一百年了,我其实早就不抱希望,可如果有可能,我还是会去尝试。
李谙说着说着,眼中噙满了泪水,就在宝乐思考要不要递个手帕过去的时候,她突然跪了下来,就当着宝乐的面儿。
你这是做什么呢,我可受不起。
姜小姐,我求求你,帮帮云芙。
宝乐正想说上两句,只见李谙突然又对着她磕起头来,一下一下,沉重而坚定的磕在地上。不知道为什么,宝乐只感觉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透露着绝望。她突然对她,对沈云芙经历过什么感到了好奇,好奇是什么值得她这样骄傲的女人,什么尊严都不要的求另一个人。
被抓住强行扶起来的李谙,红着眼眶,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但是这次的这句又与上一句有些许的不同:姜小姐,我求求你,帮帮我的爱人。
虽然只是些许不同,却是足以震惊所有人的意思。
爱人?
李谙低垂着眼眸,睫毛下还有泪珠:是的,沈云芙是我的爱人。
两个相差了十几岁的女人,她前不久还听年轻的那个,充满侵略性的宣誓主权。她当时和车里的李谙是一个想法,认为这事儿是大小姐一个人的心血来潮。
可原来,她们俩竟然是两情相悦,双向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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