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他们的确友好相处过一段日子,具体来说有一整个月。
那是夏炎高二那年的暑假,最炎热的八月份。
月初,他向学校申请从理科生转为美术生后,一个人背着新买的画具,辗转多时,才抵达那座中部城市远郊的半山腰。在号称全国录取率最高的美术集训画室门口,第一次见到陆周瑜。
因长途跋涉加上晕车症状,抵达画室时体力透支,为防止不太体面地吐在画室里,他停在门口,用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喘息。
室内微弱的冷气吹过来,感觉好上一些,但视线仍然模糊不清。
呼吸稍微平复之后,正准备起身,一道影子从身后压过来,一寸一寸把他全部笼罩。
站定之后,影子说:让开。
三四十度的天气,呼吸间的气体都是潮热的,这道声音却出奇平淡,咬字清晰,毫不黏连。
尽管如此,那股压迫感和身体传出的热意仍然不容忽视,刚平息下去的反胃感猛地又窜上来,甚至沿着喉管直冲大脑。
夏炎眼冒金星,身体一晃向右栽去,倒在锈迹斑斑的铁门框上,顿时叮咣一阵响。
撞得浑身上下都在冒火,但到底是自己挡路理亏,他稳住身体,友好地把钉在原地的脚挪开,意思是让对方先过。
顿了几秒,视线里那两条长且直的腿才有所动作,大步一跨走进画室。
夏炎盯着他的步伐,不疾不徐,黑色直筒裤下那一节脚踝十分干净利索,下面是双限量款运动板鞋,鞋帮和斑驳的地面形成鲜明对比,白得发亮。
早知道刚刚就吐在你鞋上!夏炎狠狠地想,手掌撑着门框慢慢站直。
随即,那双鞋的主人又折返过来,停在一步开外的地方。
以为他又要出去,夏炎有些不耐烦地抬头,脑供血不足,眼前一白。
那人手快地扣住他的手腕,力气很大,避免他向后栽倒,语气里带着一点善意的笑。
不舒服要说啊。
夏炎眨眨眼,再睁开时,视线里只有一张极近的脸。
因为正对室外光的缘故,瞳孔被映成很浅的琥珀色,莫名让他出了一会神,想起上山途中经过的那条河流上的波光。
他怔了几秒,才把眼前的热心同学和刚刚毫不留情越过他进门的背影重叠在一起。
手腕在对方手心拧动两下,脱离出来,谢了,我没事。
真没事儿吗,山上没有医院,中暑的话比较麻烦。
没事,夏炎重复一遍,就是有点热。
那好。
对方也不再坚持,又盯着他看了几秒,确认无恙后转身走进画室。
夏炎对陆周瑜的第一印象着实算不上好,觉得他明明不是友好的人,又对自己装出友好的样子。
所以当在寝室又一次见到陆周瑜时,自己也以不友好的姿态还击了。
因为擅自转专业的缘故,夏炎在前往画室前被学校老师轮番谈话,错过画室开课时间两天。
因此他失去了挑选宿舍的资格,只能被发配到唯一一间余有空床位的206室。
按照指示找到宿舍,门没有锁,半掩着,推开进去,意料之中的旧,和整幢画室楼的格调出奇一致,很像常在影视剧里见到的景象。
房间很空,很大,只有一架掉漆的铁制上下床,烤漆红木衣柜,和一张配套的桌子。绿色的墙裙已经斑驳,可见年头不小,但是十分整洁,甚至有独立的卫生间。
临近傍晚,太阳很低,透过窗外的树洒进来点点光斑。
夏炎走进去,觉得走进了一张老照片。
那架上下床铺着同样款式的蓝色格子床品,下面那张床虽然被子叠得整齐,但仍然能看出一些生活痕迹。
夏炎想了想,把手里领来的毛巾被子一齐扔到上铺,然后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出来时,正好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想必是室友,他把手上的水蹭在衣服下摆,伸手去拧门把。
不好意思,刚刚顺手锁上了。
话音刚落,正好和陆周瑜打了照面。
他握着门把的手僵住,门只开到一半,两个人面对面静了几秒。
陆周瑜握住外面的门把手左右转动,夏炎的手被连带着转。
两圈下来,他回过神,倏然发力往反方向拧。门把手卡在中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两个人莫名其妙地较起劲来,谁也没松手。
僵持片刻,陆周瑜先笑了,怎么,挡完画室门还要挡宿舍门啊?
夏炎一愣,你住这儿?
是啊,陆周瑜抬高下巴,朝里面扬了一下,我包还在那儿呢,要查一下身份证吗?
夏炎干巴巴地说:不用了。然后侧过身让出位置。
陆周瑜进来后上下看了眼那张床,夏炎以为自己把东西放错了床位,连忙走过去问:你在上面?
两张床我都睡过几天,陆周瑜看了看他说:一开始没说会来人住,你介意的话我去拿套新床单。
夏炎马上说不用,不介意。
他不会铺床单,总不能对陆周瑜实话实说。
那好,陆周瑜没再多说什么,笑了一下,你想睡上面就睡上面吧。
其实夏炎并不喜欢睡上铺,他睡相很差,曾有过从上铺滚下来的惨痛经历,但那时碍于青春期男孩非常强烈的自尊,他说:嗯。
如同所有青春期少年一样,夏炎具备和谁都能称兄道弟的本领,他很快便忘了和陆周瑜初见时那一点小小的不愉快。
陆周瑜习惯早起去画室,他则是挨着铃声尾音才挤进门的那群人中的常客。两人作息不同步,鲜少碰面,互不干扰,堪称模范室友。
又一条短讯的声音打断了夏炎的回忆,物业发来滞后的通电恢复的消息,但是却说接下来海城会连绵降雨,整座城市电力都将受到干扰,请广大业主时刻做好停电防范。
接收到这条消息的同时,窗外刮起一阵呼啸的,温度很低的风,像浪一样席卷进来。
夏炎关上窗户。
海城的一年四季雨水都十分丰沛,说下就下。
这座城市就如同一只巨大的生态鱼缸,每天被注入源源不断的活水,和咕噜咕噜的氧气,所以显得生机盎然。
不知道鱼每天生活在水里会不会觉得厌烦,反正夏炎是尤其不喜欢海城的雨天。
他锁上屏幕,把柜子里三盏应急灯拿出来,在餐桌上排成一排充电。指示灯一闪一闪的。
哦,他迟缓地想起来,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所以就算感到厌烦也会马上忘掉。
但人的记忆却那么久远,如同一颗树,从出生那一刻就和脚下的大地有了连结。
随着年岁渐长,根系蜿蜒盘曲,越扎越深。
一些不重要的,细小的须根就藏在泥土的罅隙里,等待着被再次发掘。
回忆是件十分消耗精力的事,夏炎不愿再去细致回想,他粗略地为回忆做出总结。
那个炎热而久远的八月里,他对陆周瑜的印象从不好相处,转变为适合做朋友,仅用了不到一周。
如果不是八月的最后一晚,那个莫名发生的吻,以及第二天陆周瑜的不告而别。
他们真的能够算作朋友一场。
第8章 金色
今夜的风雨格外磅礴,每一粒空气都是潮湿的,仿若随手一抓便是一把水。
楼道口那棵桂花树开得正好,一夜过去恐怕花就要落尽了。夏炎不禁有些可惜,今天上楼的时候应该驻足多闻一会儿的。
困意消散,夏炎坐在床边想了一阵子,最终仍决定用电影来消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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