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2 / 2)

“哪有赚得完的钱呢?少廷——”

杨少廷摩挲着烟嘴,望着外头。时值深秋,外头的刺楸叶落了大半,这树的枝是细瘦的,叶落尽了,便显出了佝偻的姿态。

杨少廷呆了半晌,才转过头来,轻轻地问严在芳:“先生,我若是要找一个人,须得花多少钱才够?”

严在芳的手伏在膝上,一时间悄悄地握住了,却没有开口。

“我猜测不清楚,总得是很多的,”杨少廷接着讲,又点了一根,”我不知道他往哪里去,他是不是晓得我结婚了,他也不来了呢?”

严在芳慢慢地站了起来:“少廷。”

杨少廷吐出了一团烟雾,将脸淹没了。

“三祥城我找遍了,附近的庄子也找了。我没找到他。”杨少廷咳了几声,仿佛不大喜欢讲这么多的话:“他跑远了。”

杨少廷又向窗外看,他吸一口哈德门,进了肺,吐出来的烟发颤:“怎么这么傻?”

杨少廷回过脸,将头低下来,又抬起手,把眼睛掩住了。

他几乎微不可闻地:

“拖得再久一些,我怕他忘了我了。”

严在芳的手轻轻发了抖。他搂住了杨少廷的肩膀,杨少廷用拇指慢慢地揉眼睛。

他的声音生硬,仿佛极不愿意承认,却又不知如何遮掩:“我好想他。”

严在芳的心里一沉,将杨少廷搂得愈发地紧。

杨少廷顺着他的力气,喃喃地:“怎么会有这么难的事情?哪怕让我晓得他如何了呢?——”他的头埋得愈发地低,话音断了。

严在芳在一旁,表情很古怪。他仿佛是心痛,又仿佛是嫉妒。这种嫉妒来源蹊跷,他原以为杨少廷不过是杨良辅的复刻,一样的英俊,一样从心所欲,一样的薄情。

杨少廷将烟一熄,咳嗽起来。

“严先生,让你听了些牢s_ao话,”他复又站直:“你和我讲的,我知道。要是没有别的……”

严在芳没有看他,却将他的手握紧了。

他的脸低着,灯从上s,he下来,只见他的眉骨与鼻梁。

“他在奚平。”

话音方落,严在芳觉察出杨少廷的手仿佛凝固了。严在芳没有抬头。他一时恍惚,仿佛远在奚平的不是莲声,是往日的自己。

“我不清楚在哪个位置,但确是在奚平的。”严在芳侧了脸,琉璃的窗户以夜映出他,有些失了真。

夜色深沉,北有星辰。

此夜,严在芳和盘托出了。

二十七、望春风

德月饭店在奚平的东南角。又临护城河,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便唤作德月。

此饭店三年前资金周转不灵,导致雇佣的师傅纷纷卷了铺盖。正值此青黄不接的萧条时候,老板不知从何处招来了一位便宜小工,暂时顶替了厨房的空。

该名小工不苟言笑,只说是从老家来的,会做些点心,寻个事情做。

这老板本也不抱指望,单是答应下来,说那么以后,你能干几天是几天罢。

谁知这一答应,德月饭店一匹死马,竟给救活了。半年内,奚平远近的庄子,渐渐都晓得德月饭店的点心出类拔萃,一传十十传百,成了德月饭店的招牌了。

德月饭店的老板喜出望外,急急忙忙地见了点心师傅,好说歹说,给了他经理的位子,先将他保住,又怕他太累,招了学徒跟了他做事,接着力排众议,连饭店也不叫了,更名德月楼,专做点心茶市的生意。这老板找去新经理,说你救我于水火,不如依你的名字,更作莲月楼也不错,往后,咱两个不分你我,你就是二老板了。

二老板虽也高兴,却仿佛有所顾虑,坚持不改名字。

德月楼便这么做起来了。仰仗有口皆碑,和一位神神秘秘的点心师傅,几年来赚得盆盈钵满。

此后,莲声便很少亲自下厨。他教了几个徒弟,寻常的胃口便都能应付过来。只有些达官显贵来了,才需他劳动。他平日没有旁的事做,却也不闲着。他不想闲着,闲易分心,他若是分心想起来些事情,那么晚上便又睡不着觉了。

他穿着他的灰白长褂,头发为了方便,亦理得很短,干净伶俐地,或是去厨房监一监工,或进账房过一过数,又或是去仓库检查品相,他是全会的。不仅是会,他现今做得雷厉风行,手下人平日里见了他,是要怕要敬的。

近来入了冬,仓库越发要人看着。

德月楼的仓库越做越大,原来码的不过是些瓜果时蔬,这时候竟也有了西洋来的面粉黄油。

莲声站在架子边儿,手伸进面粉兜子里一搓,转身朝着门外头透进来的太阳光一瞧,便放了回去,感叹这西洋货的品相也并不如何地好,价格亦不菲,不如更换罢了。

他正寻思着,忽而听得外头响起来两对儿脚步声,而后听见了德月楼小二的声音:“在这头、在这头。”

仓库寻常是不怎么来人的。

莲声听得两人脚步很急,便朝着门口的光望过去。

小二在门口弓着身:“您先忙……”小跑着不见踪影了。

来人在门口站定了,逆着光,唯有西装衣服勾出了他的轮廓,长身玉立的,手中捏着一顶绅士帽。他很怪,似是奔波而来,微微地向前倾了身子,扶住了门,却并不开口。

莲声瞧不清他的面孔,向前迈了一步,要去看:“哪一……”

余落的话音,他却讲不出来了。

外头的阳光斜斜地照,便见扬起的细微的尘,勾了金的轮,缓慢落下了。

莲声站在暗的货架旁,脚下生根一般地,慢慢地眨眼睛。然而愈是眨,眼睛却愈是模糊起来。他抬起手,见着那团影子走近,想要奋力去看,却看不见了——那人仿佛是在笑,他将帽子戴在了莲声的头上,向下拉了帽檐,倒像是故意要莲声什么也看不见。

杨少廷搂着他的腰,力气用得很大,然而他贴过脸去,吻却轻,又生涩,嘴唇相贴地,却只是绵长。

他赶了两天的路,马不停蹄地来了此处。然而此刻,他却好似是怕莲声看见了他,于是要去遮了他的眼睛,要去偷偷地吻。他是他睡梦里的情人,像一尊易碎的瓷,他不敢吻得深,他怕一睁眼,便独余沉寂的夜,与梦的裂痕。

他感到莲声死死抓紧了他的衣服,手在颤。他的脸侧是莲声的气息,拂过来,微微地潮shi了。莲声的喉咙里响得低低地,一口气提上来,分割了几段儿,浅浅地喘出去,呜呜咽咽,磨得他心里发痛。

杨少廷直起身,慢慢将帽子摘了下。

莲声眼眶是殷红的一片。接着睁了眼睛,却直直地看着杨少廷发愣。

杨少廷伸手去摸莲声的眼角,捏了他的鼻子,小孩儿一般地:“你哭什么?莲声,好哭鬼,你哭什么?”

莲声微微地张着嘴,眉毛撇下来,想要去哭,又好像是怕少爷笑话,最终期期艾艾地,将脸埋在了杨少廷的肩上,只露出通红的耳朵。

莲声的喉咙发紧,紧得他讲不出话。他太久没有喊过这个名字,以至于光是想一想,便勾连出了无数shi润而绵密的回忆。

“少爷,我一直、我一直……”

杨少廷心头一落,仿佛是轻易地挖空了一块儿。

他两臂用力地抱紧了,低声道:“真是没用,当着少爷的面,还要哭?”

莲声低着头,短而硬的头发擦过杨少廷的西装衣服,像是被杨少廷亲得发虚,自己没了力气了。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尚还有些眼泪沾着:

“少爷,”莲声的声音隔着杨少廷的衣服,有些闷闷的,然而话尾却轻,如雪霁天晴:“别、别欺负我了,少爷……”

杨少廷的手劲很大,他的双臂箍住莲声的腰,轻轻地向上抬:“我哪里敢欺负你?”他在莲声的肩头慢慢地吸了口气:“我听闻你好的不得了,奚平争相地要你。”

莲声胸膛微微地尚有些起伏,他扶着杨少廷的两胁,将杨少廷的西装衣服抓紧了。

杨少廷将他脸上的泪痕拭了,两厢抵着额头:“我须得喊你什么?二老板?”

莲声一听,抬起脸,急急地喘了一声,好似破涕为笑了:“少爷,你、你……”

杨少廷的右手转而向上,按住了莲声的脖子,使得他动弹不得,瞧不见杨少廷此刻的表情。

杨少廷的手发烫,声音亦很低,字斟句酌,却又像是难于启齿:“二老板,我也好的不得了,你要不要我呢?”

二十八、欢喜佛

奚平自入了冬来,便少有晴日。倘放了晴,偶而听见飞鸟婉转,便可模糊而温暖地将这一日度过了。

一别三年,这两个人的话是很多的。

德月楼里捡了个偏僻的茶间,两厢坐下来,夫人老爷、李宗岱,又提了几句严先生,莲声一一地全部问过了。他晓得杨少廷如今家大业大起来,替他喜不自胜。独余一个人,莲声不敢问。他心里揣着事,起身去沏茶,差点烫了手。

他不敢,杨少廷闲闲地自己提了。

“你不问陈宝琴么?我以为你最关心她。”

莲声将茶叶漏洒了几片,慌忙地捡好了:“宝琴、宝……少n_a_ai她、她如何呢?”

杨少廷很不满意这个称呼:“你不许这么喊她。”

莲声端着茶盏转过身来,心里跳得厉害。

“她厉害得很,结了婚变本加厉——”

话听了一半儿,莲声的脑袋里即刻一声轰鸣:少爷与陈宝琴切实地结婚了。

他一时连茶杯盖儿也不敢打开,仿佛那团热气里揉了他的满怀嫉妒,要将他的心烫坏了。他不晓得如何开口,便在原地呆愣住了。

谁知杨少廷不紧不慢地,自己伸手端了一杯茶来:“——离婚的时候,还要走了我一半儿的珠宝店去。”

莲声膝盖一软,向前趔趄一步,险些连人带杯地摔了下去。

杨少廷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这时候要笑不笑地:“你心疼她么?我再去把她娶回来,好不好?”

莲声此刻方察觉杨少廷又在寻自己开心,实在是对杨少廷无可奈何了。他又好气又好笑,然而心里却轻飘飘地,即刻活泛了过来,亦要嘴硬:“我心疼、我心疼珠宝呢!”

杨少廷小啜了一口,茶盖儿半掩了脸。他悄悄地看着莲声,一口热茶追了下去,将舌头烫了。

胡莲声的住处离德月楼不远。二层楼的小房子元是德月楼的老板赠送的,由于胡莲声个人原因,收拾得朴素节俭,以致杨少廷原本是搂着他进了屋子,这时候险些将他的长衫抓了个窟窿,气得问他:“那个老板待你就是这样的么?你趁早不要做了!”

莲声很觉好笑,便好声好气地解释:“少爷,没有的,他待我很好。我自己不乐意住得太铺张了。”说罢,便要去给杨少廷张罗晚饭。

这餐晚饭吃得不太成功。

杨少廷的温存时间过于短暂,他这就仿佛是要把三年来没有炸的炮仗一气儿炸完。他见了壁炉,便训斥莲声道:”灰也没有,你从来不用么?难道冷坏了,你才晓得用了吗?”

接着又瞧见发了黄的灯泡儿,柜子里缝补了的长衫衣物,骂无可骂,气得坐在莲声的床上,谁知一屁股坐上去,硬如砧板,当即暴跳起来:“榆木脑袋,哪有这么过日子的!你吃牢饭来的么?”

日近沉暮,他居然要去给胡莲声买床。

莲声哭笑不得,赶紧拉住了他:“少爷!都是这么过日子的呀!”杨少廷回过身来,将莲声的手腕一抓,怒上心头:“我管别人呢!别人也不关我的事情!”

莲声被他折腾得贴着墙,只眨巴眼睛看杨少廷。他不讲话,独他的粗眉毛舒展开来,仿佛越看越是欢喜似的,默不作声地,竟有些笑了。

杨少廷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莲声不答,越是笑,脸上越是起了红色。两厢无言,末了莲声奋力地抬起了脖子,嘴唇慢慢朝杨少廷的嘴唇边儿轻轻地挨了一挨,小着声地:“少爷,你、你别去了……”

讲完了,接着便好似很觉不好意思,悄悄咽了口唾沫,脑袋垂下去了。

杨少廷盯着他看,一腔怒火熄了个透,有些发蒙。

顶上灯光昏黄的,莲声在他眼前,在笑。

他猛然记起年少时候的夜里,东街口的桥上,烟花响了最后一声,他也是如此地,朝莲声低了头去。

杨少廷的耳朵里一时间鼓动得厉害,有如地摧山崩,震得他心血澎湃起来。

从来情难自抑。

杨少廷望着莲声,他这时候说不出话,只是将莲声的手紧握着,握得莲声手也发痛,只好将杨少廷的腰轻轻地一抓,半是带笑:“少爷,疼啊……”

杨少廷被他一抓,一张脸解了冰封,用力地揽了莲声过来:“你敢挠我的痒?”

莲声急忙缩了手,却还是笑:“不是、不是的。”

杨少廷一手按了他的后脖颈,一手也寻上莲声的腰。他晓得莲声最怕这个地方,作势刚挠了几下儿,莲声受不住,只得更朝他怀里躲:“少爷、少爷!”

杨少廷的耳朵里鼓动地愈发厉害,他如今才知道原来脸红得破了底,自个儿是能觉出烫来的。 他仿佛很怕叫莲声瞧见了,急急地一伸手,将顶上的昏灯熄灭了。

莲声在他的怀里觉察了,四周围黑暗下来,便只有窗外头泄进来的一线月光。莲声侧过脸来,光在他的脸上,便见他的眼睛是透亮的。他伸手去摸杨少廷的脸颊,笑也赧然起来:“少爷,我、我看不见你啦。”

一发不可收拾。

莲声直至和杨少廷缠打着推到了卧榻上,才带了点儿怕。其实不必怕,杨少廷是张飞绣花,他晓得这个床板生硬,小心地托了莲声的腰,怕磕了他。

莲声虽较杨少廷年长,这时候却没有主意,只紧抓了杨少廷的衣服,顺从地将腰抬起了。

杨少廷压上来,他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血气上涌,却又笨手笨脚,加之莲声又比他个头大些,他气喘,骂里带笑地:“腿粗得很,究竟是哪里来的婆娘!”

莲声被他说得害臊,愈发地缩成了一团:“我、我……”

然而他很快便说不出了:杨少廷虽动作缓慢,他、他这玩意儿也太粗了!

莲声梗紧了脖子,反手抓了床褥子,喉咙里低低地吼了一声。但他的喊声太短,未及过了杨少廷的耳朵,便成了一声沉而绵长的呻吟。这声呻吟擦过床边儿,旋即支离破碎,在嗓子眼儿里呜呜咽咽,含混而黏腻。

杨少廷一时停了,他仗着莲声看不见,便低了头去,好似大着胆子,才敢吻莲声的下巴。吻过了下巴,便一直顺着向下,滑过莲声胸前的沟壑,两边鼓起来,他重重地咬下去——他真是喜欢咬他,好似要将他吞吃了一般。莲声抓着杨少廷的肩膀,情不自禁地发了颤:“唉……”

莲声云雾朦胧地,循着温,抱住了杨少廷。他不自觉地送了腰,与杨少廷越发地近,两厢肌肤滚烫地相贴了,莲声才按捺不住,瑟缩着落下泪来:“少爷、我……呜、少爷……”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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